博物散记 | 观察一棵树 | 樟树49周
上周剪枝之后,树愈加高挑,我站在地上,再怎么踮脚伸手,也够不着一根枝条,真是“可远观不可亵玩焉”。以前可以像穿针线一样凑在眼前仔细端详的冬芽,而今都在头顶上方一米开外,这么想来,剪枝以前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,可惜当初茫然。
这些剪除的枝条,因为位于树冠的最底层,上方没有空间,故都微微向下倾斜生长,及至枝梢,离地也就一米六左右。但于行人无碍,树下小径紧贴着树,小径上方离树枝有两米多的空间;枝梢虽然近地,但已越过人头顶,在人侧边一臂开外。
就这棵树而言,剪枝的必要性不强。树并不妨碍人通行,也不紧邻楼房,不存在遮挡底层住户的光照和阻塞通风的弊端。相反,它低垂的树冠,可供小儿玩耍,便利我的观察,这些都是潜在的特性,潜移默化间呼唤人们亲近自然,类似于城市河道的亲水平台。
我围着树转了一圈,数了数总共有五根老枝被剪,留下五个灰白的创面。在樟树的生命历程中,接下去数年,它都要花费相当精力修复创面,阻挡菌类入侵。这倒是可以作为我日后继续观察的颇有价值的题材,只是位置很高,需要一个梯子。
上周的剪枝还是一个序曲。周日在小区转遛,除了四周都是道路的中心花园,凡紧邻楼房的树木,都被顶级修剪了。
按园艺术语,修剪方法有短截、疏枝、回缩、长放等几种。小区这回的修剪,一律的短截,而且是平头短截,只留下约四五米高的主干,主干长出的一级粗枝仅留一两米,其余的细枝悉数不留。
这番修剪之后,树冠没了,只有树桩,像老底子农村的晾晒衣架。
我数了数,整个小区像这样大手术修剪的有51棵,剪下来的—准确说应该是锯下来的—枝干就近堆放在路旁边的草地上,一路都是,加上散发的新鲜树枝的特有的清香,有置身林场之感。
小区建成入住已经十多年了,像这样大规模的修剪是头一回。查找资料,利用冬季树木休眠期开展集中修剪是例行园艺作业,也有一整套审批流程,似乎难以置喙。但是,树虽然都临近楼房,但有远有近,有南有北,有正对有斜角,不细察各种具体情形,一律采取这么大幅度的修剪,有过于简单粗暴之嫌。
现在修剪成这样,纵然是树,要恢复元气,重新枝繁叶茂,需要好几年甚至十多年,不排除有些树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最终枯死。树就在身边,我给每一棵修剪了的树都拍了照,编了号,往后数年,我将定期跟踪观察,作为我的一个大型长期自然观察项目。
就算这里的51棵树都需要修剪,都需要大手术,是否必须集中修剪,可否分期分批间隔修剪呢?集中修剪,对整个小区花园生态构成很大的冲击,包括在这里栖身与觅食的鸟类。按照今年辞世的美籍华裔人文地理学大家段义孚先生的观点,这种大规模集中修剪,也是对小区居民家园感的伤害。
家园感也已成为一个老旧的名词。都元宇宙了,到底什么是家园?小区、街道,还是城市?或者酒店、空港,抑或虚拟空间?谁叫现在是流动的现代性呢?一百五十多年前,马克思早就说过,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了。
但我对这次大规模修剪的体验,的确是家园感受到冲击。一出单元楼门,习惯性地两边看看,惊觉右边的视觉落空,门前右首的一棵无患子树,整个树冠消失了,留下的与其说是树,不如说是树的纪念,树形雕塑。
斜对面一幢门前的这棵银杏树,上周还是一树金黄,枝桠交错,自成一个小世界,让人在树下可以久久仰望。而今呢?
今年早春时节,有天晚上我在小区里散步,经过一幢楼门口,眼前突然一亮。一棵高大的樱花树,繁花满枝,一身雪白,在夜色中陡然浮现,像一艘潜水艇突然升出平静的海面。花香可袭人,花颜能撞身,樱花烂漫的时候,就是有那么大的视觉冲击力,平常的夜色无法埋没它。
那一幕深深刻印在我脑海,成为我私藏的园中标志性景观之一。可那棵树也被修剪了,那能撞身的花颜,何时能回来呢?